绍兴西北部的杨汛桥镇，曾是纺织之都绍兴的明珠，曾拥有七家上市公司，连续三年位居浙江省百强镇之首。其属地企业超常规的发展路径，被称作“杨汛桥模式”。

而如今，杨汛桥头上的光环开始褪去。曾经的王牌企业中，在香港联交所上市的展望集团命悬一线，外向型纺织服装企业加佰利集团被四家企业托管，而国内最大的阻燃纺织面料生产公司阻燃集团，正在酝酿重组。还有更多的杨汛桥企业，正忧心自己绷紧的资金链，会不会在“寒冬”结束前彻底断掉。

杨汛桥镇政府的主要官员，也都把办公室搬到这些企业里，他们希望自己能够做点什么。这个镇上的所有人，都在讨论着生意的低迷。

这是30年来杨汛桥镇经历的最大危机，很多人开始回溯过去三十年的辉煌，试图从中寻找，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从云端跌落？

困境中的大佬

46岁的唐利民点燃一支烟，闭上眼睛。这是这位展望集团董事长短暂的放松方式。近半月，稳定贷款、回笼资金、偿还民间集资，这些燃眉之急刚刚得到舒缓。

即便如此，他的办公室前，仍然穿梭着不同银行的信贷员、子公司的负责人、贸易公司代表和其他企业的人，大家都希望从唐利民每一个细微的举动中看出点什么。唐也知道，自己的出现可以稍稍抚平关于展望集团的恐慌和猜疑。

而在之前的几个月时间，唐利民只能在华联三鑫的办公室里，挤出点时间来考虑自己公司的事情。他当时还是华联三鑫这家拥有近120亿元资产、亚洲最大的PTA生产企业的总经理。

因为资金链断裂，华联三鑫负债高达105亿元。这家企业的重组，成为今年秋天绍兴“天大的事”。三家发起人之一的华联控股已经基本撤离，另一本地股东加佰利名存实亡，其老板孙利永举家跑到美国。只留下最后一个发起人展望集团，和绍兴政府、股东、意向重组方、银行、证监会和会计公司一起料理“后事”。

敲定绍兴本地企业远东化纤进入华联三鑫后，唐利民回到了展望集团，那里也有一堆麻烦等着他。十几亿的银行贷款和几十亿的对外担保让这家集团陷入“泥沼”，唐利民每天不停地做批示、签字、看账目。

“无论如何，事情总是要做的。”唐利民舒展开眉头，嘴角有勉强的笑容。

情况还不是糟糕透顶。集团下面的各个车间，仍然在这段时间里保持运转。但化纤厂、印染厂都是在苦苦支撑，仅有万向节生产线在开足马力。

“虽然没停转，但继续购置原材料，发放工人工资，偿还集资款，这都需要源源不断的钱。”绍兴县政府驻展望工作组成员张继尧说。

展望集团在杨汛桥是家大企业，30亿元的资产涵盖化纤、印染、万向节等领域，有5000名员工及需要发放福利的离退休人员。到年底，展望有2000万元的集资款到期，虽然这笔钱已经通过资金回笼调拨出来了，但是接下来更多的款项也将陆续到期。

相对于加佰利而言，唐利民的展望集团似乎还有牌可打。同为杨汛桥镇的光宇集团愿意为他承担3亿到5亿元的债务，目前正在商谈细节。当地政府承诺，作为交换，将为光宇提供土地和税收上的优惠。

光宇集团下属的浙江玻璃，是杨汛桥的第一家上市公司。在这场波及全球的经济危机中，光宇尚未受到大冲击。据传其老板冯光成和唐利民关系密切，他对唐说，一定要挺住，万一最后企业垮了，（我）3000万现金给你个人。

一位展望集团的人士说，前些年，光宇集团也因为资金周转出现问题，面临民间集资挤兑风波，就在冯快要倒掉时，唐利民拉了他一把，让其免于破产。

“杨汛桥的企业家非常团结，都属于上世纪80年代白手起家、共同打拼出来的一代草根，大家都是朋友，关系自然很紧密。”当地的一位知情人士说。

逝去的光辉岁月

唐利民是那一代杨汛桥企业家群体的缩影。

其所在的展望村，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，说当时村办企业的学徒工唐利民，在1983年的冬天，带着几壶绍兴黄酒和数个馒头，去全国各地为自己企业讨回袜子款，最终在大年夜为全厂人带回了全年的工资。

1989年，唐开始担任展望村支书，通过办村工业，将当时杨汛桥最穷的展望村带向富足的生活。

当时，总面积不足40平方公里的杨汛桥，有近半是山地，自然资源匮乏。上世纪70年代末，该镇工业总产值不到300万元，一度被浙江省列为扶贫重点。

1984年，唐利民成为村办针织袜厂厂长，后来成为展望集团董事长；干过木工的周永利，1988年创立绍兴县天桥纺织厂，后来成为永利集团董事长；而冯光成，建筑民工出身，1985年创建绍兴县第五建筑工程公司。一时间，杨汛桥众星璀璨。

一位当地纺织企业老板说，合理的产业结构，加上老总们早年共同谋生、创业形成的关系网，让这些企业能够做到同业竞争少、相互拆台少；他们也都是乡里能人，在民间颇有凝聚力。十年积淀，杨汛桥企业资产中吸纳了较大数额的民间集资，公司之间承债、拆借也愈加频繁。

据绍兴县政府官员回忆，1994年，永利集团董事长周永利投资钢铁业失利，被讹传因企业财务问题遭捕，民间集资债权人获悉后十分紧张，纷纷跑到企业讨债。杨汛桥的大公司们纷纷出资，帮永利走出难关。

而后，这一互救模式成为同乡企业们屡试不爽的共济手法。杨汛桥企业在此类金融杠杆推动下，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冲劲。互保成为当地非常普遍的一种模式。后来发现，展望集团、加佰利这两家正处于风雨飘摇中的企业，为华联三鑫提供的担保额分别至少达到20亿元和15亿元。互保模式既成就了杨汛桥企业的繁荣，也为之后的困境埋下“伏笔”。

到2007年，杨汛桥以一镇之地，坐拥 “浙江玻璃”、“永隆实业”、“宝业集团”、“展望股份”、“长江精工”、“轻纺城”、“精工科技”七家海内外上市公司，为外人所叹服。

是时，杨汛桥镇的企业已达千家，生产规模急剧扩大，年销售额近200亿元，形成经编家纺、建筑建材、纺织印染、五金机械四大产业。

唐利民的展望集团和永隆实业母公司加佰利集团，与A股上市公司华联控股，期间合资成立国内最大的PTA生产企业华联三鑫，年产值预计达到150亿元。

此间，国内货币政策宽松，又逢对外贸易出口高峰，在已成长为中国制造业重要一极的绍兴，杨汛桥迎来发展高峰，俨然明星镇。2002年至2004年间，该镇都位居浙江省百强镇之首。

在此过程中，一些绍兴当地较大规模的企业，依靠向银行借款维持规模的高速扩张，进行大量的基本建设投入。但是，宏观调控坚决收缩信贷市场之后，由于流动性大幅降低，这些昔日高速扩张的企业几乎一夜之间陷入了困境。为了维持泥足深陷的投资项目，这些企业开始进行民间融资，采取的方式，或者是连环担保，或者是高利贷，拆借利率高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，如果其中一个环节出现问题，就会引发连锁反应。

全面萧条

制造业的冬天，在2008年不期而至。诸多杨汛桥企业都面临停产之虞。无奈之下，企业只好继续借助抵押贷款、相互担保、信用证套现、民间集资等手段获得流动资金，相互之间关系俨然成网，融资杠杆被进一步放大。

今年10月，华联三鑫濒临破产，由其编织的资金网络自然岌岌可危。这对已饱受市场挤压和原材料上涨之苦的杨汛桥企业而言，无异于雪上加霜。面对国内货币政策趋于保守，以及海外需求巨量缩水，过去的自救法门，此刻却魔法不再。

“市场起不来，压力还是很大。”对企业面临的形势，唐利民似乎并不愿意说太多，“通胀时期企业还能勉强过，但通缩，对企业来说是真难过。”

“以前的亏损用什么办法补？市场需求起不来怎么办？相互担保的风险如何解除？”一位杨汛桥的纺织业老板陷入深深的忧虑中，“只有重新把企业做小，化整为零或断臂求生，后面才能活好。”

这位老板说，“从无到有，我们走出来了，但有了这么大的产业，却走到今天这一步，到底是什么原因？”他反思，杨汛桥的这个企业家群体，做大欲望太强烈。

“现在看来，民营企业盲目上特大项目、办特大企业是一个陷阱。”原绍兴县外经贸局局长、杨汛桥镇镇委书记许志炎说，生产管理跟不上，面对宏观经济形势变化的应对手段又不足，必然出大问题。

目前，许志炎的许多同事入驻在展望集团、加佰利集团和阻燃集团。“展望是其中病得最轻的，我们无非是希望给企业出出点子。”镇纪委书记张继尧说。

一位展望集团人士坦承，“摊子的确铺得太大，下一步，集团会压缩一部分业务，突出万向节等主业，坚持精耕细作。”

日子不好过的并不只是那些大企业们，离加佰利总部百米之遥，小超市的老板娘吴秀萍正望着对面的牛头山发呆，她的小服装厂产品销往南美，因为销路骤紧，几乎要停产了。吴秀萍叹了一口气，还是决定去自己厂里看看，“听说邻村的一家厂子又倒了。”